母亲
叶蝉贞
(一)
门内沧桑事,三人隐痛深,凄凉生我处,婉转梦中寻,
窗外双梅树,床头一素琴,醒犹闻絮语,难谢九原心。
我最爱清代才人龚自珍这首纪梦诗,因其含有深厚的人情味,质朴无华,天真可喜,
是人生真情的流露。但每当寂寞的黄昏,或如梦的月夜,我静静地诵读此诗时,总
不免悲从中来,凄然落泪。我想起自己的母亲,想起母亲一身素服,满头白发,端
坐在父亲遗像前,研读佛经的神态。想起在冷凄的黄昏里,母亲那种低沉的,哀婉
的,令人坠泪的念经声音。想起当我们犯了错时,母亲那又慈祥,有酸楚的眼光。
想起母亲的爱,母亲的牺牲,母亲临终的遗言,母亲凄凉的一生。
「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乾,」这本是描写两性间爱情缠绵,死而后已的
绝唱,但若比之母亲对丈夫儿女的感情,实犹未能形容尽致。改为「春蚕到死丝难
尽,蜡炬成灰泪未乾」。或者尚较切合吧。
母亲是外祖母的长女,端丽娴雅,喜读诗书,十八岁和父亲结婚,夫妇感情弥笃。
新婚不久,父亲即负笈远游。和母亲形影相依的,是好心肠,躁性子的祖母。祖母
原籍广东,精明能干,祖父是她姗姗来迟的独生子。所以她爱父亲,爱到一种近乎
变态的程度。父亲是个纵情诗酒,淡泊名利的人。有极高的艺术天才和修养。诗书
画而外,雕刻、琴、棋无一不精。所绘之画,以燕柳、鱼虾,最为精到。谭祖庵先
生曾有联赠祖父曰:有才子如不羁马,知君长作画中仙。盖谭与祖父为同年,与父
亲则为革命同志。
由于祖父不理家事,不事生产的缘故。家中一切财产管理,帐务出入,都由母亲协
助祖母在幕后主持。而且井井有条,一丝不紊。母亲的才能和恭顺,虽能博得祖母
的怜爱。但在感情上,祖母是非常矛盾的。她深恐“有了如花的媳妇,要失去孝顺
的儿子”。她在不自觉中,常常吹毛求疵,使母亲感到动辄得咎,不知所可。正当
青春年华的母亲,是寂寞寡欢的。
结婚的次年,母亲做了妈妈,大哥的出现,给家中带来无限温暖,母亲兴奋得忘记
了父亲远离的孤寂。祖母更是变得年轻而生气勃勃了。但欢乐的岁月,并不长久,
在孩子啼哭声中沉醉著的母亲,渐渐感到,父亲是一天天变得神秘莫测了。他似乎
像天边的白云,倏忽飘来,又倏忽的远逝。即是在家的日子,父亲也是时而紧张,
时而沉默,忙著他自己的事情,已无复有从前那一份轻松喜悦的性情了。而且,一
反常例的,他再也不让母亲经手他的函件。他在外面的通讯处址,也一个月要变换
几次。母亲希望在父亲自己的口中,能得到这些疑问的答案。但父亲似乎存心在他
们中间划一道鸿沟,不让母亲越雷池一步。母亲陷在一种无由申诉的苦恼中,长期
的失眠,患有严重的精神衰弱症。直到父亲自己体验到,在家中,他需要一个合作
的伙伴,儿母亲是他唯一可以争取的对象时,母亲心上的问号,才有了正确的答案。
使父亲有些意外的是:听了他自白后,母亲没有说半句气馁或劝阻的话,她用满含
著鼓励和温情的眼光凝视著他,显得兴奋和激动,因为她胸上沉重的石头掉下了。
到现在她才明白,父亲是献身于一种光荣而神圣的事业。“天!你为什么不早告诉
我,多少我也可以帮帮你呀!”“革命”二字,在母亲听来,虽觉陌生,但她觉得
汉族被异族奴役了几百年,应该翻身了。
渐渐的,外间已有革命党如何,如何,以及清廷捉拿革命当人的风声了。祖母是警
觉的,父亲返家后,再不让他出门一步。并嘱咐母亲,和她取一致行动。母亲虽然
口里答应著,心中却是有著她自己的想法,她把父亲当作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。
她认为凡是父亲所想的,所计划的,所作的,都是对的。应该帮助他达成任务。于
是在母亲的掩护下,父亲得以金蝉脱壳,回到他的工作岗位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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